多妮妲
〈待教學的一課〉
她做夢了。
她做夢了?
她從來不做夢的,對她來說,睡眠是一場深沉如墜深淵、無知無覺的過程,和
他人不同,夢那虛無縹緲的斑斕之翼從未覆在她身上。
然而她竟能真切地知道自己身處於夢境中。
陌生而奇特的感覺。
她夢見自己是那為父復仇的丹麥王子,雖然對鬼魂的話語嗤之以鼻,但仍然不
能抵抗地籌劃復仇計畫。於是她開始裝瘋賣傻,哭笑癡狂的姿態像是內心深處
有什麼東西解放了,她冷拒歐菲莉亞的深情,成功手刃克勞迪,並圈禁了母親
葛圖德。最後,她成功坐上國王之位,空曠的宮室除了她便只剩肅寒的風呼呼
吹著──
「……莫名其妙。」
清晨,淡金色的曦光透過窗簾,朦朧曳入室內,輕輕照在多妮妲的半邊臉頰。
多年養成的習慣讓多妮妲準時在六點整起床。睜開眼睛,推被坐起身,意識還
渾沌不清時,她不由自主喃喃道。
「什麼奇怪的夢?」
對於夢境的部分殘影,加上殘存於心底的感受,多妮妲覺得荒謬。除了她居然
做夢了這事之外,擅自背離原作的夢也讓人好笑。
難道是因為今天的課?
她眨眼,轉頭望向攤在床頭邊小几上的《哈姆雷特》精裝本,和放在上頭陳舊
的《夢的解析》,並伸手順便拉了檯燈一下。
思考無解,她決定不去理睬,逕自赤足走進浴室。
一邊刷牙,多妮妲一邊審視自己的臉,眼睛下有淡淡的黑眼圈浮起,她嘖聲。
真是的,昨晚不該備課到那麼晚……
可不得不說那些東西確實該死的有趣,害她一不小心就不可自拔了,還讀寫了
一大堆筆記,根本超出今天的進度,甚至可以說之後一個月的課差都準備得差
不多啦。
──還害她做了一個怪誕的夢。
佛洛伊德真是個滿煩人的老頭。漱口把最後一口泡沫吐掉,多妮妲有些抱怨。
噹噹噹──
上課鈴響,學生們紛紛從學校餐廳、操場、走廊慢慢走回到教室,聚在一起聊
天玩鬧的也開始移動腳步回座。
在上課鈴響已歇、教室仍有些鬧哄哄的時候,門邊的叩叩聲清脆可聞,原本浮
動如潮的吵鬧霎時止息。
「上課了,小鬼們。」多妮妲微偏著頭一個個看過去,「好了,別搞得像十
八相送一樣,快點回你們座位上去吧。還是有人想抄寫《哈姆雷特》原文十
遍?」話末,她露出微笑。
一看到多妮妲老師美麗但驚悚的笑容,學生們都不由自主抖了一抖,馬上乖乖
坐好,拿出筆記本和筆袋待命。
這才乖,多妮妲想,對這些老是要人使出手段才會聽話的學生又好氣又好笑。
「這是今天的講義,傳下去。」
把自己使用的文本放在講桌上,多妮妲接著從L形資料夾抽出一疊A4大小的紙
交給頭排學生。
「都看過《哈姆雷特》了?」她雙手撐在講桌上問底下一票蘿蔔頭。
「看過了!」學生們異口同聲,誠懇地表示他們並沒有怠慢她出的預習功課。
「很好。」她揚眉,「那有沒有什麼感想──」
「老師,不用說感想了吧,我好想直接聽你講故事!」一名橙髮的學生舉手,
眨巴著雙眼,滿臉期待之情。
「……我不只是在講故事。」敢情她把自己的課全當作說故事時間了?往好處
想,這可以視為稱讚自己的授課有趣不枯燥沒錯,但為什麼聽起來這麼有挫折
感?
「可是很有趣耶,老師完全像傳說中的說書人或吟遊詩人一樣呢!」
「夠了──閉嘴。」多妮妲按按太陽穴,「不要廢話,就從你開始來說。」
「唔……」被點名的學生攢緊眉心苦思,一會兒才低聲咕噥,「我覺得就是場
鬧劇而已。」
「就這樣?」
「嗯,所以我才比較喜歡聽老師講故事。自己讀沒什麼感覺,可是聽老師講,
那些死死的文字就會變得活潑生動起來,而且擴展成一個豐富完整的世界
唷!」
「就算你拍我馬屁,我也不會幫你加分。」多妮妲無奈回覆,屈起右手食指彈
了下她的額頭,接著面對眾學生續道:
「我說過:感想不分好壞。只要你閱讀文本,對它產生若干想法,那就是它帶
給你的最真實感受。不需要去在意你的感想和別人不同,沒有意義,就問你因
為它得到什麼就好。
你從文本上得到東西,文本也因為你成就自身。因為在讀者閱讀、建立對文本
的認識的時候,這個作品才會『真正』成為一部作品,進而創造出自己的意
義。」
多妮妲美麗的紫色雙瞳中光影明滅。
「這堂課老師要教你們的就是──跳脫自己的主觀之外,學習以他種方法去挖掘
文本的不同意義。學習過後,你們從閱讀得到的樂趣將會加倍不少。」
目光掃過臉上每每不禁露出神往之色的學生們,她淡淡一笑,「那麼,你們準
備好進入由佛洛依德張網籠罩的文學世界了嗎?」
一面講解精神分析的理論,多妮妲一面唸著文本作例子來進一步說明。在自己
的朗誦聲調中,彷彿鐘乳石滴落水滴,腦海深層的回憶隨之漸漸被激起,晃開
一圈圈漣漪。
「──哈姆雷特感到滿心荒謬,父親離世和母親改嫁兩件事竟可笑地重合在一
起,他沉痛道:
「『只有一個月的時間,她那流著虛偽之淚的眼睛還沒有消去紅腫,她就嫁人
了。啊,罪惡的匆促!那不是好事,也不會有好結果;可是我的心碎了,因為
我必須噤住我的嘴!』」
「多妮妲,你看,這是你妹妹雪莉。」
那個下著雪的晚上,獨自留在宅邸而覺得十分無聊孤單,正唸著那本她最喜歡
的繪本時,大門終於傳來開啟的聲響。
她興奮地衝過去要迎接博士,卻看到另一個和她長相相似的女孩怯生生靠在博
士身邊,拉著他的大衣下襬。
妹妹?為什麼會有妹妹?一直以來不是只有她和博士兩個人嗎?
她有些愣愣的,眼見博士露出疼愛寵溺的笑容摸摸雪莉的頭,卻忘了像以前回
家會抱住出來迎接的她轉圈。
「從今以後,雪莉會和我們一起生活。她是個和你一樣可愛的女孩,只是比較
怕生一點,多妮妲要當個愛護妹妹的好姐姐哦。」
博士笑著對她說,笑容如同過去溫柔,可是她的內心卻無法抑制地生出一股恐
懼。
不要!她不由自主地搖了搖頭。一個月前,博士帶她回家時明明不是這樣說
的,多妮妲不是博士唯一且最可愛的女孩嗎?為什麼現在又有另一個女孩了?
她不要,不想和雪莉一起生活,不想要其他妹妹!
「老師,哈姆雷特很生氣媽媽做出背叛爸爸的行為吧?才沒多久呢。」
「是啊,但他更怒更痛的其實是母親背叛自己的行為。愛著母親的哈姆雷特,
對於王后居然不選擇他而是另外改嫁克勞迪的憤怒,不會亞於知道國王被害死
的事實,甚至比那還要強烈也有可能。」
「──看見背對自己的叔父,那罪大惡極、應受到制裁的罪人,哈姆雷特本來
拔高的劍卻突然停住,
「『收起來,我的劍,等候一個更殘酷的機會吧;當他在邪惡行為的中間,我
就要讓他幽深黑暗不見天日的靈魂永墜地獄。我的母親在等我。這一服續命的
藥劑不過延長了你臨死的痛苦。』」
「你走開,你為什麼要來這個家!只要有我和博士就好了,你是多餘的!」
覷著博士不在,和雪莉一起留在家裡的她忍不住內心的怨,動手推了雪莉。雪
莉沒提防,直接重重摔在地上,似乎因為被她的怒氣嚇到,橙色的大眼睛滲出
一些水珠。
但雪莉這模樣,她看了沒解氣,反而更加不爽。
「少裝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!以為這樣博士就會比較疼你嗎?博士最喜歡的
永遠只有我!」
她衝著雪莉直吼,情緒激動下伸手拿了個身旁的東西正要往雪莉身上丟時,那
雙橙眸中太過熟悉的無助徬徨讓她一時之間定住動作。
等到回過神來,鑰匙轉動門把的喀拉聲已經傳來。
她因此放下手上物品,瞪了雪莉一眼,警告她不准告密把剛剛發生的事說給博
士聽後,便任漂亮的紅色荷葉邊裙擺揚起似花非花落,跑去迎接博士了。
「為什麼他不要那時就殺了克勞迪?這樣說不定就不會發生那些悲劇了?」
「因為伊底帕斯情結作祟。對他來說,克勞迪既是殺父仇人,卻也是他內心深
處『弒父』渴望的體現者。他一方面遵從原欲滿足著這樣的事實,卻也受外
在教育培養的道德良知煎熬著,兩造之下的矛盾衝突是造成他悲劇性格的主
因。」
「──曾經最親愛的母親開始變得難以忍受,面對她質疑、譴責的言語,哈姆
雷特違逆地諷刺回去:
「『啊!你的行為,簡直使盟約成為一個沒有靈魂的軀殼,神聖的婚禮變成一
串虛妄的狂言;蒼天為它帶上羞色,大地也罩上滿面愁容,好像世界末日就要
到來一般。』
「多妮妲,你最近是怎麼了?」博士低沉的聲音這麼問,雪莉已經睡了,而他
正在多妮妲的房間,坐在床沿一手撫著她的棉被。
雖然語調很和藹,但是多妮妲能從博士的眼中看到些微責怪,一聲甜蜜的「晚
安」生生吞嚥回去。
「我沒事,博士。」她直視回去,有些不馴。
「你有,多妮妲。」博士嘆氣,「有問題可以和我討論解決。你知道,湮堵不
是個好方法。」
「博士,你現在還有時間聽我說話嗎?」
「只要你們想,我一定撥出時間。你和雪莉都是我可愛的女孩,我希望你們每
天開心無憂。」
「……騙人。」
「嗯?」
「博士騙人!」聲音帶著顫抖,多妮妲抬頭叫道,「為什麼雪莉也是?你以
前不是說只有我嗎?現在卻多了一個雪莉!你不愛我了,你現在只注視著她
……」
「你怎麼會這樣想。」博士皺眉,「我同樣愛你們,你和雪莉。雪莉和你一
樣,我不能放著她不管。你不也了解那種處境嗎?多妮妲,我一直覺得你是聰
明懂事的……」
「走開!我討厭博士!」
害怕聽到博士對自己的失望,多妮妲無法止住難過之下衝出口的反話,她用力
拉起棉被蒙住自己,不想去面對那個愛若父親的男人。
直到一陣腳步聲伴著長長的嘆息消失在門外,隆起的棉被內才響起模糊的抽泣
聲。
「他連媽媽都討厭,歐菲莉亞也被他推開,這樣他不就剩自己一個人了?」
「這個悲劇的蠢王子,雖然他推開了所有人,一個人和外在的仇敵以及──他
不自覺的──內心的矛盾奮戰,不過就算他真的遠離她們到英國去,『所以再
會吧,親愛的母親!來,到英國去!』,他還是深愛著他的母親,喜歡著歐菲
莉亞,在為她們送別時傷心不已,哀慟欲、絕……」
「老師!」
睜開眼睛,白色的天花板,白色的帘子包圍著她。
想弄清楚自己目前情況,她強撐著身體起來。頭又沉又痛,像一顆被人又敲又
鑿過的巨石,多妮妲忍不住按著額角發出呻吟。
然後帘子霍然被拉開──
一群小蘿蔔頭一口氣湧進來,團團圍在她身邊嘰嘰喳喳。
「老師你沒事吧?」
「身體還可以嗎?有比較好了嗎?」
「老師突然昏倒嚇死我們了!」
學生們熱情得誇張,爭先恐後表達對她的關心。她是不清楚自己在學生們心中
形象如何,但至少平常無時不經營著的完美專業形象發生這等變故,也難怪他
們震驚成這樣。
……只是,表達關心可以用另一種更好的方式嗎?實在太吵了,多妮妲都覺得
她的頭因為這些笨學生而更痛了。
「好了,孩子們。再這樣吵下去,你們多妮妲老師說不定又會再次昏倒。」
在嘈雜的稚嫩聲浪中,終於有一個低沉溫柔的聲音出來勸阻了。那低沉溫柔的
語調就像晨曦,總是在每日清晨醒來時心痛且懷念。
「對呀,老師好不容易醒來了,你們也不想害她更不舒服吧?」另一個女聲接
著說:「下一節課也快要開始了,不想讓老師擔心,就快點回教室吧。」
多妮妲偏頭看向聲音的來源,在一眾學生陸續道別離開的身影裡,將深紫藍色
長髮綁成馬尾、穿著一襲白袍的男人和披著綠色長髮的女人並肩站在角落。
「……你們、怎麼會在這?」她低問。
多年未見,兩人容貌幾乎沒有太大變化,只是男人原來保養得宜的臉添了幾條
細小的紋路,女人身形抽高、臉龐脫去稚氣,氣質變得成熟,和自己一樣不再
是女孩了。
在他們反應之前,保健室老師已經靠近她,熟練地為她稍做檢查,「是我請他
們來的。多妮妲老師,想保有隱私權也不是這樣呀,為了找你的聯絡人資料,
我可是費了不少功夫呢。」
她上看下看,確認多妮妲沒有大礙,輕拍了拍棉被叮囑她,諸如三餐要定時
吃、不要熬夜等等常聽的話後,便眨眨眼關上門,留他們在保健室了。
門一關上,偌大的空間瞬間陷入尷尬的沉默。三人互相對望,眼神深邃包含千
言萬語,卻無人知曉如何啟口。
最終,仍是沃肯偕同雪莉向前,表情是淡淡的感傷,可更多的是對她不加掩飾
的關懷。
他們分別坐在多妮妲兩側,牽起嘴角低聲道:「回家吧,多妮妲。」
太過於簡單的一句話,卻讓她倔強睜大的雙眼不小心眨了一下,不提防盈盈的
水光墜落。
張嘴想發聲,喉頭已哽住說不出話來,視野裡他們的容貌愈來愈模糊,滿載關
心的話語依然不斷襲來。
她的父親、她的妹妹……
昨晚的夢不期然浮上心頭,縱然身著一襲輕暖王袍,衣袍下的身體、握著王座
浮手的手指卻直打哆嗦,怎麼也止不住;縱然得償所願,風也不停吹過空曠的
內心,一如只有自己一人的宮室一般冷寂。
她不願再承受這樣的感覺了……
多妮妲面向他們包容的微笑,滿滿的感謝和抱歉自心房溢出,幾乎要淹沒她。
如今發現會不會太晚?
這個疑問使她不免有些退卻,但當她再低頭望著那始終張在那裡等待她的兩隻
手時──
「……好……」
她哽聲應允,伸出雙手握住他們的同時,身體也傾前用力抱住她重要的兩位家
人。
久違的溫暖滲進血液,緩緩流動在體內,感覺沃肯和雪莉回抱的力氣,多妮妲
破涕為笑。
教書這麼久了,一些再基本不過的東西總認為不需要特別教導,真是大錯特
錯。這些基本的事情才是最重要、最需要教給那些孩子們的,更別說她現在終
於學會了啊──
她做夢了。
她做夢了?
她從來不做夢的,對她來說,睡眠是一場深沉如墜深淵、無知無覺的過程,和
他人不同,夢那虛無縹緲的斑斕之翼從未覆在她身上。
然而她竟能真切地知道自己身處於夢境中。
陌生而奇特的感覺。
她夢見自己是那為父復仇的丹麥王子,雖然對鬼魂的話語嗤之以鼻,但仍然不
能抵抗地籌劃復仇計畫。於是她開始裝瘋賣傻,哭笑癡狂的姿態像是內心深處
有什麼東西解放了,她冷拒歐菲莉亞的深情,成功手刃克勞迪,並圈禁了母親
葛圖德。最後,她成功坐上國王之位,空曠的宮室除了她便只剩肅寒的風呼呼
吹著──
「……莫名其妙。」
清晨,淡金色的曦光透過窗簾,朦朧曳入室內,輕輕照在多妮妲的半邊臉頰。
多年養成的習慣讓多妮妲準時在六點整起床。睜開眼睛,推被坐起身,意識還
渾沌不清時,她不由自主喃喃道。
「什麼奇怪的夢?」
對於夢境的部分殘影,加上殘存於心底的感受,多妮妲覺得荒謬。除了她居然
做夢了這事之外,擅自背離原作的夢也讓人好笑。
難道是因為今天的課?
她眨眼,轉頭望向攤在床頭邊小几上的《哈姆雷特》精裝本,和放在上頭陳舊
的《夢的解析》,並伸手順便拉了檯燈一下。
思考無解,她決定不去理睬,逕自赤足走進浴室。
一邊刷牙,多妮妲一邊審視自己的臉,眼睛下有淡淡的黑眼圈浮起,她嘖聲。
真是的,昨晚不該備課到那麼晚……
可不得不說那些東西確實該死的有趣,害她一不小心就不可自拔了,還讀寫了
一大堆筆記,根本超出今天的進度,甚至可以說之後一個月的課差都準備得差
不多啦。
──還害她做了一個怪誕的夢。
佛洛伊德真是個滿煩人的老頭。漱口把最後一口泡沫吐掉,多妮妲有些抱怨。
噹噹噹──
上課鈴響,學生們紛紛從學校餐廳、操場、走廊慢慢走回到教室,聚在一起聊
天玩鬧的也開始移動腳步回座。
在上課鈴響已歇、教室仍有些鬧哄哄的時候,門邊的叩叩聲清脆可聞,原本浮
動如潮的吵鬧霎時止息。
「上課了,小鬼們。」多妮妲微偏著頭一個個看過去,「好了,別搞得像十
八相送一樣,快點回你們座位上去吧。還是有人想抄寫《哈姆雷特》原文十
遍?」話末,她露出微笑。
一看到多妮妲老師美麗但驚悚的笑容,學生們都不由自主抖了一抖,馬上乖乖
坐好,拿出筆記本和筆袋待命。
這才乖,多妮妲想,對這些老是要人使出手段才會聽話的學生又好氣又好笑。
「這是今天的講義,傳下去。」
把自己使用的文本放在講桌上,多妮妲接著從L形資料夾抽出一疊A4大小的紙
交給頭排學生。
「都看過《哈姆雷特》了?」她雙手撐在講桌上問底下一票蘿蔔頭。
「看過了!」學生們異口同聲,誠懇地表示他們並沒有怠慢她出的預習功課。
「很好。」她揚眉,「那有沒有什麼感想──」
「老師,不用說感想了吧,我好想直接聽你講故事!」一名橙髮的學生舉手,
眨巴著雙眼,滿臉期待之情。
「……我不只是在講故事。」敢情她把自己的課全當作說故事時間了?往好處
想,這可以視為稱讚自己的授課有趣不枯燥沒錯,但為什麼聽起來這麼有挫折
感?
「可是很有趣耶,老師完全像傳說中的說書人或吟遊詩人一樣呢!」
「夠了──閉嘴。」多妮妲按按太陽穴,「不要廢話,就從你開始來說。」
「唔……」被點名的學生攢緊眉心苦思,一會兒才低聲咕噥,「我覺得就是場
鬧劇而已。」
「就這樣?」
「嗯,所以我才比較喜歡聽老師講故事。自己讀沒什麼感覺,可是聽老師講,
那些死死的文字就會變得活潑生動起來,而且擴展成一個豐富完整的世界
唷!」
「就算你拍我馬屁,我也不會幫你加分。」多妮妲無奈回覆,屈起右手食指彈
了下她的額頭,接著面對眾學生續道:
「我說過:感想不分好壞。只要你閱讀文本,對它產生若干想法,那就是它帶
給你的最真實感受。不需要去在意你的感想和別人不同,沒有意義,就問你因
為它得到什麼就好。
你從文本上得到東西,文本也因為你成就自身。因為在讀者閱讀、建立對文本
的認識的時候,這個作品才會『真正』成為一部作品,進而創造出自己的意
義。」
多妮妲美麗的紫色雙瞳中光影明滅。
「這堂課老師要教你們的就是──跳脫自己的主觀之外,學習以他種方法去挖掘
文本的不同意義。學習過後,你們從閱讀得到的樂趣將會加倍不少。」
目光掃過臉上每每不禁露出神往之色的學生們,她淡淡一笑,「那麼,你們準
備好進入由佛洛依德張網籠罩的文學世界了嗎?」
一面講解精神分析的理論,多妮妲一面唸著文本作例子來進一步說明。在自己
的朗誦聲調中,彷彿鐘乳石滴落水滴,腦海深層的回憶隨之漸漸被激起,晃開
一圈圈漣漪。
「──哈姆雷特感到滿心荒謬,父親離世和母親改嫁兩件事竟可笑地重合在一
起,他沉痛道:
「『只有一個月的時間,她那流著虛偽之淚的眼睛還沒有消去紅腫,她就嫁人
了。啊,罪惡的匆促!那不是好事,也不會有好結果;可是我的心碎了,因為
我必須噤住我的嘴!』」
「多妮妲,你看,這是你妹妹雪莉。」
那個下著雪的晚上,獨自留在宅邸而覺得十分無聊孤單,正唸著那本她最喜歡
的繪本時,大門終於傳來開啟的聲響。
她興奮地衝過去要迎接博士,卻看到另一個和她長相相似的女孩怯生生靠在博
士身邊,拉著他的大衣下襬。
妹妹?為什麼會有妹妹?一直以來不是只有她和博士兩個人嗎?
她有些愣愣的,眼見博士露出疼愛寵溺的笑容摸摸雪莉的頭,卻忘了像以前回
家會抱住出來迎接的她轉圈。
「從今以後,雪莉會和我們一起生活。她是個和你一樣可愛的女孩,只是比較
怕生一點,多妮妲要當個愛護妹妹的好姐姐哦。」
博士笑著對她說,笑容如同過去溫柔,可是她的內心卻無法抑制地生出一股恐
懼。
不要!她不由自主地搖了搖頭。一個月前,博士帶她回家時明明不是這樣說
的,多妮妲不是博士唯一且最可愛的女孩嗎?為什麼現在又有另一個女孩了?
她不要,不想和雪莉一起生活,不想要其他妹妹!
「老師,哈姆雷特很生氣媽媽做出背叛爸爸的行為吧?才沒多久呢。」
「是啊,但他更怒更痛的其實是母親背叛自己的行為。愛著母親的哈姆雷特,
對於王后居然不選擇他而是另外改嫁克勞迪的憤怒,不會亞於知道國王被害死
的事實,甚至比那還要強烈也有可能。」
「──看見背對自己的叔父,那罪大惡極、應受到制裁的罪人,哈姆雷特本來
拔高的劍卻突然停住,
「『收起來,我的劍,等候一個更殘酷的機會吧;當他在邪惡行為的中間,我
就要讓他幽深黑暗不見天日的靈魂永墜地獄。我的母親在等我。這一服續命的
藥劑不過延長了你臨死的痛苦。』」
「你走開,你為什麼要來這個家!只要有我和博士就好了,你是多餘的!」
覷著博士不在,和雪莉一起留在家裡的她忍不住內心的怨,動手推了雪莉。雪
莉沒提防,直接重重摔在地上,似乎因為被她的怒氣嚇到,橙色的大眼睛滲出
一些水珠。
但雪莉這模樣,她看了沒解氣,反而更加不爽。
「少裝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!以為這樣博士就會比較疼你嗎?博士最喜歡的
永遠只有我!」
她衝著雪莉直吼,情緒激動下伸手拿了個身旁的東西正要往雪莉身上丟時,那
雙橙眸中太過熟悉的無助徬徨讓她一時之間定住動作。
等到回過神來,鑰匙轉動門把的喀拉聲已經傳來。
她因此放下手上物品,瞪了雪莉一眼,警告她不准告密把剛剛發生的事說給博
士聽後,便任漂亮的紅色荷葉邊裙擺揚起似花非花落,跑去迎接博士了。
「為什麼他不要那時就殺了克勞迪?這樣說不定就不會發生那些悲劇了?」
「因為伊底帕斯情結作祟。對他來說,克勞迪既是殺父仇人,卻也是他內心深
處『弒父』渴望的體現者。他一方面遵從原欲滿足著這樣的事實,卻也受外
在教育培養的道德良知煎熬著,兩造之下的矛盾衝突是造成他悲劇性格的主
因。」
「──曾經最親愛的母親開始變得難以忍受,面對她質疑、譴責的言語,哈姆
雷特違逆地諷刺回去:
「『啊!你的行為,簡直使盟約成為一個沒有靈魂的軀殼,神聖的婚禮變成一
串虛妄的狂言;蒼天為它帶上羞色,大地也罩上滿面愁容,好像世界末日就要
到來一般。』
「多妮妲,你最近是怎麼了?」博士低沉的聲音這麼問,雪莉已經睡了,而他
正在多妮妲的房間,坐在床沿一手撫著她的棉被。
雖然語調很和藹,但是多妮妲能從博士的眼中看到些微責怪,一聲甜蜜的「晚
安」生生吞嚥回去。
「我沒事,博士。」她直視回去,有些不馴。
「你有,多妮妲。」博士嘆氣,「有問題可以和我討論解決。你知道,湮堵不
是個好方法。」
「博士,你現在還有時間聽我說話嗎?」
「只要你們想,我一定撥出時間。你和雪莉都是我可愛的女孩,我希望你們每
天開心無憂。」
「……騙人。」
「嗯?」
「博士騙人!」聲音帶著顫抖,多妮妲抬頭叫道,「為什麼雪莉也是?你以
前不是說只有我嗎?現在卻多了一個雪莉!你不愛我了,你現在只注視著她
……」
「你怎麼會這樣想。」博士皺眉,「我同樣愛你們,你和雪莉。雪莉和你一
樣,我不能放著她不管。你不也了解那種處境嗎?多妮妲,我一直覺得你是聰
明懂事的……」
「走開!我討厭博士!」
害怕聽到博士對自己的失望,多妮妲無法止住難過之下衝出口的反話,她用力
拉起棉被蒙住自己,不想去面對那個愛若父親的男人。
直到一陣腳步聲伴著長長的嘆息消失在門外,隆起的棉被內才響起模糊的抽泣
聲。
「他連媽媽都討厭,歐菲莉亞也被他推開,這樣他不就剩自己一個人了?」
「這個悲劇的蠢王子,雖然他推開了所有人,一個人和外在的仇敵以及──他
不自覺的──內心的矛盾奮戰,不過就算他真的遠離她們到英國去,『所以再
會吧,親愛的母親!來,到英國去!』,他還是深愛著他的母親,喜歡著歐菲
莉亞,在為她們送別時傷心不已,哀慟欲、絕……」
「老師!」
睜開眼睛,白色的天花板,白色的帘子包圍著她。
想弄清楚自己目前情況,她強撐著身體起來。頭又沉又痛,像一顆被人又敲又
鑿過的巨石,多妮妲忍不住按著額角發出呻吟。
然後帘子霍然被拉開──
一群小蘿蔔頭一口氣湧進來,團團圍在她身邊嘰嘰喳喳。
「老師你沒事吧?」
「身體還可以嗎?有比較好了嗎?」
「老師突然昏倒嚇死我們了!」
學生們熱情得誇張,爭先恐後表達對她的關心。她是不清楚自己在學生們心中
形象如何,但至少平常無時不經營著的完美專業形象發生這等變故,也難怪他
們震驚成這樣。
……只是,表達關心可以用另一種更好的方式嗎?實在太吵了,多妮妲都覺得
她的頭因為這些笨學生而更痛了。
「好了,孩子們。再這樣吵下去,你們多妮妲老師說不定又會再次昏倒。」
在嘈雜的稚嫩聲浪中,終於有一個低沉溫柔的聲音出來勸阻了。那低沉溫柔的
語調就像晨曦,總是在每日清晨醒來時心痛且懷念。
「對呀,老師好不容易醒來了,你們也不想害她更不舒服吧?」另一個女聲接
著說:「下一節課也快要開始了,不想讓老師擔心,就快點回教室吧。」
多妮妲偏頭看向聲音的來源,在一眾學生陸續道別離開的身影裡,將深紫藍色
長髮綁成馬尾、穿著一襲白袍的男人和披著綠色長髮的女人並肩站在角落。
「……你們、怎麼會在這?」她低問。
多年未見,兩人容貌幾乎沒有太大變化,只是男人原來保養得宜的臉添了幾條
細小的紋路,女人身形抽高、臉龐脫去稚氣,氣質變得成熟,和自己一樣不再
是女孩了。
在他們反應之前,保健室老師已經靠近她,熟練地為她稍做檢查,「是我請他
們來的。多妮妲老師,想保有隱私權也不是這樣呀,為了找你的聯絡人資料,
我可是費了不少功夫呢。」
她上看下看,確認多妮妲沒有大礙,輕拍了拍棉被叮囑她,諸如三餐要定時
吃、不要熬夜等等常聽的話後,便眨眨眼關上門,留他們在保健室了。
門一關上,偌大的空間瞬間陷入尷尬的沉默。三人互相對望,眼神深邃包含千
言萬語,卻無人知曉如何啟口。
最終,仍是沃肯偕同雪莉向前,表情是淡淡的感傷,可更多的是對她不加掩飾
的關懷。
他們分別坐在多妮妲兩側,牽起嘴角低聲道:「回家吧,多妮妲。」
太過於簡單的一句話,卻讓她倔強睜大的雙眼不小心眨了一下,不提防盈盈的
水光墜落。
張嘴想發聲,喉頭已哽住說不出話來,視野裡他們的容貌愈來愈模糊,滿載關
心的話語依然不斷襲來。
她的父親、她的妹妹……
昨晚的夢不期然浮上心頭,縱然身著一襲輕暖王袍,衣袍下的身體、握著王座
浮手的手指卻直打哆嗦,怎麼也止不住;縱然得償所願,風也不停吹過空曠的
內心,一如只有自己一人的宮室一般冷寂。
她不願再承受這樣的感覺了……
多妮妲面向他們包容的微笑,滿滿的感謝和抱歉自心房溢出,幾乎要淹沒她。
如今發現會不會太晚?
這個疑問使她不免有些退卻,但當她再低頭望著那始終張在那裡等待她的兩隻
手時──
「……好……」
她哽聲應允,伸出雙手握住他們的同時,身體也傾前用力抱住她重要的兩位家
人。
久違的溫暖滲進血液,緩緩流動在體內,感覺沃肯和雪莉回抱的力氣,多妮妲
破涕為笑。
教書這麼久了,一些再基本不過的東西總認為不需要特別教導,真是大錯特
錯。這些基本的事情才是最重要、最需要教給那些孩子們的,更別說她現在終
於學會了啊──